《论语》解读系列之：人皆有兄弟，我独亡

世界上最荒唐的事情，莫过于抱怨圣贤了。如果了解情况后去抱怨，倒也情有可原；问题恰恰不是这样，很多人都是在不理解圣贤教诲的情况下，凭着想当然去抱怨的。真是“是可忍，孰不可忍也”。

比如说“死生有命，富贵在天”，许多人都以为这句话是孔子说的，于是就千夫所指，想让他永世不得翻身。理由是中国人受这句话的流毒太深了，他们认为：人们正是因为信奉宿命论才没有进步，才出现了民族危亡，才落后于西方发达国家……实际上，这句话根本就不是孔子说的，是子夏说的。那么，是子夏这句话说错了吗？也不是，是人们不理解子夏的意图。人们不仅不懂得“命”是什么，更不懂得“天”是什么。只想当然地嚷嚷：“死生有命，富贵在天”，按照自己的错解来阐释这句话。

《论语·颜渊第十二》中有一段司马牛与子夏的对话：司马牛忧曰：“人皆有兄弟，我独亡。”子夏曰：“商闻之矣：死生有命，富贵在天。君子敬而无失，与人恭而有礼。四海之内皆兄弟也。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？”

这段话说的是：司马牛很忧伤地对子夏说，你看人家都有个兄弟，唯独我没有了！这时候子夏规劝他说：我听人家说了，死生有命，富贵在天。这里，子夏指的是司马牛的两个兄弟在宋国作乱被处置了，这是难以逃脱的结果。然后子夏的话锋一转，否定了听天由命的被动思想。他说，如果你礼敬别人，谦恭地对待别人，你就会赢得许多人的好感，对你有好感的人会成为你的兄弟，那四海之内都有你的兄弟了。你又何必担心没有兄弟呢？

显而易见，子夏在此处言说的命也好、天也好，都没有一成不变的意思。他既承认命与天这两个形而上的规律的存在，又不听任这两个规律的主宰。由此可见，人们对“死生有命，富贵在天”的抱怨是偏颇、片面的。这些人只知道“命”、“天”的存在，不知道命可改造天可擎。

那么，什么是“命”，什么是“天”呢？这不仅是哲学里的大问，也是儒学里的大问。有一种说法叫作“人生酬业”，就是说，人的性格、习性是与生俱来的，是难以克服的。你勤恳也好，懒惰也好，聪慧也好，愚痴也好，善良也好，凶恶也好，都是习性的表现。如果不能认识到这一点，不懂得反省自我，不愿意改造自己，那么就只好听从命运的安排了。人们常说的性格就是命运，也就等于习性就是命运。人们因循自己的习性，固守自己的习性，那可真的就只能是“死生有命”了。

那么“天”是什么呢？“天”是“命”的另一种表述方式。如果说“命”给人一种“早已经安排好了“的感觉，那么“天”就告诉人们“这种安排是不可抗拒的”。可是人们并没有在“天”面前束手被擒，那句“人定胜天”的口号就是人们对“天”的宣战。人定胜天，通常被理解为人类可以战胜自然，这种理解是完全错误的。人定胜天，定是定力，不是“一定”的意思。古圣先贤的意思是，人的定力能够达到无上自由。这个定力是什么呢？《大学》中有“知止而后有定”的论述。就是说，人止住妄念之后所达到的清净和谐的境界。那么“人定胜天”还是要强调克己复礼，还是自我约束。也就是说，战胜了自我才可能战胜自己的命运之天。

由此可见，“人定胜天”的真正含义不仅不是与自然对立，而恰恰是与自然和谐。人改造天命、战胜天命不是外求，而是内求。

我国明代重要思想家袁了凡改造命运的故事许多人都耳熟能详。早年，袁了凡在慈云寺请人替他推算终生的吉凶祸福。经过几次考试，推算的名次果然应验，袁了凡有些自甘暴弃了：反正一切都在命中注定了，努力还有什么用呢？后来，袁了凡到栖霞山拜见云谷禅师，这是一位得道的高僧。云谷禅师说：一个平常人，不可能没有胡思乱想的那颗妄心；有这一颗一刻不停的妄心在，就要被命运气数束缚住。虽说命数一定有，但是只有平常人才会被命数所束缚住；若是一个极善的人，命数就拘他不住了。因为极善的人，尽管本来的命数里注定吃苦；但是他做了极大的善事，这大善事的力量，就可以使他苦变成乐，贫贱短命变成富贵长寿。而极恶的人，命数也拘他不住。因为极恶的人，尽管他本来命中要享福，但他如果做了极大的恶事，这大恶事的力量，就可以使福变成祸，富贵长寿变成为贫贱短命。袁了凡问云谷禅师：照你说来，我们可以逃过这个命数吗？禅师说：命由我造，福由自求；我造恶就自然折福；我修善，就自然得福。慧能大师说：所有各种的福田，都决定在各人的心里。福离不开心，心外没有福田可寻，所以种福种祸，全在自己的内心。只要从心里去求福，没有求不到的。

与云谷禅师相会是袁了凡人生的重大转折点，对他“心性”修养影响最深最大，彻底改变其宇宙观。此后，袁了凡认识到自己宿命论的错误，从追求不堕落是凡夫的理想出发，改号为“了凡”，由此“悟立命之说”。随后，通过善书信仰和实践，袁了凡得子、及第、长寿，完成了福禄寿的民间最高愿望。他因此盛赞这一将佛门义理与儒家伦理于一体的“立命之说，乃至精至邃，至真至正之理”。袁了凡的改命之法就是内求之法，修身之法。一个人如果讳疾忌医，不愿意改正自己的过失并且固守自己的过失，把改变命运的途径指向外面，今天占尖，明天取巧，后天受贿，大后天敛财，那么命运只能是越改越糟，改来改去，就改成阶下囚了。

内省、忏悔、行善，这是一条改变命运的法门。这里的可贵之处就在于能够真正反躬自问，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遭遇，我已经犯下了怎样的罪过，我要怎样将功补过。这个“功”就是要依靠行善来完成，然而，行善又不能自我张扬，不能自以为是，就像孔子告诫子张的“不践迹，亦不入于室”，不要留下痕迹，也不要追求进入善人的行列。心里面就像没有这回事一样，或者说自己觉得就应该这样做。如果一个人执着于这个“善”的名相与功德，觉得自己如何如何了，那么这个“善”就不是善，就成为你获取功名的一种手段，就变成恶了。

这么说只有内求才能改变命运吗？那劳动创造、改造自然、改造社会就不能改变命运吗？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。劳动创造、改造自然、改造社会也是发挥了主观能动性，这里面的前提是要端正心念。这里面有一个心存善念的问题，就是心存善念地改造社会，心存善念地劳动创造、心存善念地改造自然。这些活动的起点仍然是纠正自己的自私自利，仍旧是端正心念。因此许多看似外求的事情也必须具备首先内求的特征。

应该指出的是，我国历史上曾经出现过泛道德教育的现象，把修身当作人生的全部，从而放弃主观能动性，这种偏颇与执着只能荒废人生，并因此使道德修养陷入危机。因此，道德修养只能是人生的起点，道德修养不能涵盖人生的全部。

然而，没有道德修养作为前提，放弃了修身自省去一味外求，命运是难以改变的。

子夏告诉司马牛怎么改变自己失去兄弟的命运呢？首先从自省开始：“你如果对人恭敬有礼，那么四海之内不都是你的兄弟吗？”恭敬有礼，说来容易，做起来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。一个人如果有傲慢、嫉妒、贪欲之心，是没有办法对人恭敬的。

“命”是习性的结果；“天”是命运的结果。

也就是说，命运与苍天都是自身觉悟不觉悟的必然结果，到外面去求索是无济于事的。改变自己，真诚向善，就一定可以做到命可改造天可擎。

本文首发于《人生》杂志年第十一期

《论语》解读系列之：人皆有兄弟，我独亡

文章、书法作者：朱振山；题图、插图源自网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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