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祭母文》（并序）

□丘之平/文图

母亲在老家柘城的旧宅中（年）

维癸巳年二月四日晨卯时，慈母赵氏病逝于老家。余接电后速回家奔丧，至家时母正入殓，余见母亲表情安详，如熟睡然。余依乡俗哭灵守灵，三日后送母亲至墓穴。翌日又至朱楼村外公家谢孝(01)，返郑后即上班工作，五七亦未回家焚纸祭奠。昨日乃母亲七七祭日，夜半母忽入我梦，言语切切，与生时无异。惊觉后四顾茫然，佛家言七七为亡灵转世之日，故母亲特来告我，其将往生(02)。余功行浅薄，未知宿命(03)。念吾母一生积德行善，慈悲一切，定有一好去处。余披衣起床，坐于桌前，操笔缓书，谨以热泪素心为奠，致祭于我母灵前：

呜呼吾母，遽然(04)而逝，时乃春日，年在癸巳。

八十有九，生有六子；六子皆成，四男二女。

母生民国，豫东乡间。赵氏国荣，是其名焉。

共和肇始(05)，军阀混战，惶惶终日，急急跑反(06)。

姊妹六人，母行为三；归依姨母，八岁之年。

村曰朱楼，姓氏为杨；外公拔萃，名满乡党。

家道殷实，母健无恙。少即聪慧，遍学众长。

洒扫应对，礼仪纲常，针黹(07)女工，触类通旁。

身体长成，来我毛岗(08)。三从四德，贤淑温良。

与母亲在郑州动物园合影（年）

安稳无多，好景不长。革命成功，全国解放。

我家富农，母亦遭殃。田舍分人，家具被抢。

人为异类，物充公帑(09)。轮番斗争，便饭家常。

吾母柔弱，顺时善忍。默然而受，不语不嗔。

折磨劳累，落下病根(10)。五七反右，父遭困顿(11)。

母颇坦然，安时处顺。五八跃进，遍地灾迍(12)。

路有饿殍(13)，村多饥人。母有神护，安然生存。

文革暴戾(14)，五类(15)更困。动辄得咎，静亦非人。

脏累诸活，损神害身。母韧且强，应对安稳。

妹妹结婚时与母亲合影（年）

三中全会，天散乌云。邓公复出，地富平身。

母愈劬劳，营生勤奋。内持家务，外侍耕耘。

饲养牛羊，复喂家禽。家道日殷，渐趋悠游。

千年遭难，罹患脑瘤。手术不佳，失语难走。

生及至此，七十有六。自兹以后，不知乐愁。

轮椅之上，十三春秋。父与情深，精心伺候。

母以此利，颐养(16)年寿。后子轮养，耐烦无咎。

久病床前，子媳不苟。末后一年，面食不受。

赖有长兄，忙于前后。进以奶粉，母面润柔。

讵(17)知月余，奄然难留。倏忽迁化，我心何依？

呜呼哀哉，内中伤悲。念母一生，坎坷无比；

老来遭病，困顿身体。母容姣好，面白眼丽；

心灵手巧，闻名乡里。尤兼德馨，远近享誉。

与母亲及其曾外孙在家中合影（年）

母有十德，列举如兹：

一曰贤淑，娴静守正。相夫教子，孝亲敬兄。

二曰柔顺，无为不诤(18)。语软悦耳，见戾默声。

三曰温良，憎恨恶行。常为善事，时有佳名。

四曰谦恭，不愿争锋。与人共事，甘处下风。

五曰勤俭，衣破屡缝。省吃节用，每嘬油瓶(19)。

六曰慈悲，常念众生。见活欢喜，死不食用。

七曰好施，解人困窘。缺衣与衣，少吃送羹。

八曰乐善，心向梵净(20)。闻法即喜，不惮远行。

九曰工巧，多业并精。织布剪花，常有人请。

十曰大智，曲直从容。大乐不喜，大悲顺应。

叹此十德，菩萨之行！我当师法，直至命终！

母亲过生日时与全家人合影（年）

纵浪大化(21)，我终将去。黄泉之下，还做母子。

叫声亲娘，你病瘳(22)未？此事在我，吾心有愧。

若有来生，吾愿从医。读至博士，治你顽疾。

睹你笑容，听你柔语。看你纺花，脚踏织机。

染就粗布，做我新衣。案边擀面，操刀切丝。

呼我乳名，回家来吃。呜呼哀哉，何能复斯？

人命危浅(23)，暂寄逆旅(24）。百年一瞬，同众蝼蚁。

累劫大千(25)，乃一诃子(26）。念此阴阳，本为同体(27)。

推演此理，你并未逝。但愿梦中，与母依止！

呜呼哀哉，尚飨(28)！

愚子五臣泣奠年5月3日于郑

（01）谢孝：旧俗，孝子到吊唁的亲友家行礼致谢，特指服满后拜访吊唁的亲友，表示感谢。我乡风俗，孝子于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到姥娘家谢孝。

（02）往生：意指众生之生命在命终之后由此土而生于他土。

（03）宿命：佛家修行可获五神通，即天眼通、天耳通、他心通、宿命通、如意通。此处指宿命通。得此神通可以知道人的前生和后生。

（04）遽（jù）然：骤然，突然。

（05）肇（zhào）始：发端，开始。

（06）跑反:旧时指为躲避兵乱或匪患而逃往别处。

（07）针黹（zhǐ）：用针做的活,特指除单纯用针缝的以外的活。

（08）毛岗：老家村庄的名字。

（09）公帑（tǎng）：古时指（政）府库的钱财。

（10）落下病根：指母亲患上了胃病。

（11）父遭困顿：父亲作为教师于年错划为右派。

（12）灾迍（zhūn）：水、火、荒旱等所造成的祸害。此处指灾难、灾害、灾患。

（13）饿殍（piǎo）：饿死的人。

（14）暴戾（lì）：性情残暴凶狠。此处指文革的乱象。

（15）五类：指五类分子，所谓的“地富反坏右”。

（16）颐（yí）养：保护调养。

（17）讵（jù）：岂，怎。

（18）不诤（zhēng）：不争论，不争讼，与“争”意不同。佛教六和敬中有“口和无诤”之说。

（19）每嘬（zuō）油瓶：嘬，吮吸。母亲烹调时，每往菜中浇一次香油毕，即用嘴嘬一下油瓶嘴。

（20）心向梵净：曾有佛教法师来我乡里讲法，母亲步行十华里聆听。

（21）纵浪大化：“纵浪”指生活在，“大化”指天地变化。陶渊明有诗云：“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。”

（22）瘳（chōu）：病愈。

（23）人命危浅：浅，时间短。形容寿命不长，即将死亡。李密《陈情表》：“但以刘日薄西山，气息奄奄，人命危浅，朝不虑夕。”

（24）逆旅：客舍，旅店。李白《春夜宴诸从弟桃园序》：“夫天地者，万物之逆旅也；光阴者，百代之过客也。”

（25）累劫大千：劫乃佛教的时间单位，约相当于万年，累劫即是很多劫难。大千指世界。古印度传说中的一个极大范围的世界，以须弥山为中心，同一日月所照的东、西、南、北四个洲（东胜神州、西牛贺洲、南赡部洲、北俱卢洲）为一“小世界”，合一千小世界为一“小千世界”，合一千小千世界为一“中千世界”，合一千中千世界为一“大千世界”。

（26）诃（hē）子：诃的果实。诃为常绿乔木，果实像橄榄，可入药。亦称“藏（zāng）青果。《佛说四十二章经》最后一章：“佛言。吾视王侯之位。如过隙尘。视金玉之宝。如瓦砾。视纨素之服。如敝帛。视大千界。如一诃子。”

（27）念此阴阳，本为同体：庄子在《齐物论》中论述了“齐万物”与“一死生”的思想。此处化用之。

（28）尚飨（xiǎng）：旧时用作祭文的结语，表示希望死者来享用祭品的意思。

邱长平，笔名丘平、丘之平，年6月生，河南柘城人，郑州大学中文系84级校友，现任郑州住房公积金管委会秘书处处长。痴爱中国文化，自称学习者，常出入于儒释道之间，曾著有长篇小说《爱如春恨了无痕》，在榕树下、红袖添香等文学网站以及商都BBS等网络社区流传甚广。数月前的呕心沥血之作《金水河赋》，曾在郑大校友圈内引起广泛共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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